老 师

老    师

        赵怀亮

我的老师有两位叫我时时记起，因为我也忝为人师，品味工作的得失成败，觉得他俩对我影响实在太大了。

我的初小是在相离二里的一个村子里上的。说是学校，充其量是一个班，四个年级三四十名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。尽管是长板凳，长课桌，木头黑板有的地方露了白楂，像花脸，在当时可算现代化的了——毕竟不是盘腿坐土炕了。学校没有院墙，四周连着田地，早晚小鸟啁啾，四季瓜果飘香，自有一番情趣。特别是深受我们爱戴的李老师使学校充满了欢声笑语，成了我们向往留恋的乐园。

李老师那时四十多不到五十岁的样子，矮胖的身材，稀稀疏疏的胡须，白净的长方脸，眼睛时常笑眯眯的，一见便给人慈祥和蔼的印象。他文化并不算高，最多能算一个老高小生，可我们觉得他非常渊博，非常有招儿，再调皮的孩子到了他手里，不久就会很听话；再差的学生经他点拨引导，也会有长足的进步。现在回想起来，李老师真是教学法有方，四个年级的复式班，一堂课有静有动，有条不紊，学生们各有所事，各有所得，真是不容易啊！那时也兴学区统考，每次统考我校各年级同学的成绩在全学区总是名列前茅。每届毕业生都是巧底深厚扎实，升学深造顺风顺水，以致多年后我们总觉得老师神秘而伟大。

李老师童心未泯，常常带领孩子们做一些别出心裁的游戏，自己还充当老鹰、乌龟、瞎子一类角色，认真投入而又笨拙的动作引得同学们捧腹大笑，妙趣横生。李老师心灵手巧，教我们画画、写仿、做手工，进行展览、评比，优胜者可得到铅笔、毛笔、石笔、石板、笔记本之类的奖励。他能用毛笔蘸着浆糊写出隶、篆、楷、草等种种字体，在上面撒一层从山上弄来的杂有金黄、炭黑、大红等多种颜色的屑状粉末，盖纸轻压，待干后一抖，字迹就清晰地显了出来，那真是五彩缤纷、熠熠生辉的艺术品啊！同学们赞叹不已，争着先睹为快，撕烂的情况常有。我们很不好意思，推搡着道歉认错。老师捋捋须，咂咂嘴，“不要紧的，你们看着好，多写几张，每人都能拿到不就得了！”他平静的脸上漾出满足的笑容，看着这场面好像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抢食撒在地上的大豆。

那时，我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，即使是高年级的语文，捎带着也能背诵，算术题也能做出不少，每次考试，都是佼佼显眼，遥遥领先。老师表扬，同学们夸赞，我像骄傲的小孔雀一样忘乎所以起来，后果自然是成绩明显下降，引来同学的议论和李老师的焦虑。

一天黄昏放学后，李老师顶风冒雪，在肆虐的寒冽中赶到我家，进门问过娘的病和家中琐事后，在炕沿上坐了下来，我从锅台上的温罐里舀出一碗水双手递到老师手里，然后搓卷着衣角站在那里，老大不自在。李老师来做什么，我心里一片明白，可又老大不服气。这次考试，小山算术只得了65分，语文刚及格，其他同学成绩也不如我，为什么偏到我家“登门拜访”？这当然逃不过老师那洞彻肺腑的目光。他把我拉到身边。捉住我的双手不停地抚摩着，并环视一下简陋的屋子，终于下决心似的开口打破了沉默：“强强，你大（父亲）给生产队放羊，你娘疾病缠身，几个弟妹还小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。你是个聪明要强的孩子，成绩一直优秀，这次只不过是仅有的不太理想，但也是自满的后果，应该警醒。看看小山，成绩仍然不如你，但比从前进步多了，是个有自尊、有恒心、有出息的孩子，你应该向他学习。……”老师的话顿住了，我的心颤动了，羞耻和惭愧使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。李老师站起来，捅旺半死不活的火炉，安慰着娘，拍着我的头，“孩子，人上有人，天外有天，书山学海高远无边，可得狠下决心争口气啊！”然后掏出10块钱（那是他半个月的工资）放到娘的枕边，转身走进沉沉的雪幕夜色中。我回过神来，抓起钱攥在手中追出门外，可李老师说什么也不要。望着他模糊的背影，我心里不住呼唤着：李老师——，你——走好——，返身到柴垛上拿起一根桦木棍子，跌跌撞撞送到他手中。

李老师像一块神奇的磁铁吸引着大家，像一位胸怀博大的母亲哺育着学生，在孩子心中，他是多么崇高无私啊！直至后来我读高小、上初中，种地务农，自然时时想起他，尤其从教以后，更加不由自主地忆念李老师的举手投足，用他一样的爱心和方法去对待学生，教育学生。

我是三步一回头地离开朝夕相依的李老师到城里上学的。到城里读书，对我这个充满幻想和求知欲的山乡孩子是非常有放诱惑力的，是久已向往和憧憬的。想到热闹的县城，优美的校园，生龙活虎的同学，尤其想到众多像李老师一样的好老师，真恨不得假期在甜蜜的遐想中瞬间即逝，一步走完那百十里山路，一下子扑进张臂欢迎我的学校。

凭良心说，三年的初中学习是丰富多彩，充实满足的，我学到了远不止一个初中生所应掌握的知识。回想起来，禁不住有几分自豪和得意，一些美好的片断有时竟联翩而至。然而，走了太阳，来了月亮就是晚上，风和日丽背后常有雨骤风狂。当我满怀七彩的梦想，全身心在知识的宝库中求索时，让我永远无法理解、无法承受的打击，降临到我的头上，这打击几乎置我于死地，永不复生，这打击使我刻苦铭心。

上初三了，我们班退学留级的太多，便取消了“番号”，我被编入同是学英语的另一个班里，范老师任班主任。开学一进校门听到这个消息，我不禁一愣，兴冲冲的劲头顿时消失，火热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。范老师是教导员兼校党支部秘书，五短身材，一脸严肃，两眼冷峻，叫人一看就感受到一种威严，不要说学生，就是老师对他也是敬而远之，我这个“自由主义者”到他手里会有好果子吃吗？到了新班，先有成见，又凭着学习好点而满不在乎，做事不拘小节，尤其说话随便，很自然招来了一些同学的嫉妒和腹非，又有那么一班无事生非的人断章取义，显能打小报告，迎合了范老师的武断激进整个氛围使我感到很压抑。

一次班会上，范老师先用审视的目光扫视遍全教室，最后定格在我身上。大家鸦雀无声，紧张得空气都快爆炸了。终于，他暴怒了，脸色铁青，声音嘶哑着提到了高八度，说有人用顺口流攻击党员老师，搞得满城风雨，影响极坏，并号召同学们检举揭发，取得实证以严肃处理，杀一儆百。同学们齐刷刷地看着我。可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我是说过“桃花杏花开，蜜蜂蝴蝶来，不为春意闹，只为把花采。”可这关别人什么事呢？怎么是攻击老师呢？会后我惊疑不已，心里忐忑不安，跟一个要好的同学说起。他说听传言范老师生活作风不够检点，有男女之间的风言风语，这种事叫寻花问柳，他听到这些话很可能有点心虚，引起了联想。哦，原来是这样！可这事没能引起我足够的注意，更没有主动去认错检讨，仍然我行我素，故而范老师不断给我小鞋穿。

我从小爱好文学，那时就不断地写些自认为是诗的东西。范老师也有点古怪，爱看别人的日记，翻检学生的书籍，说是要“发现问题”，“防患于未然。”记得是秋季刚开学，我据暑假中的一件事写下了四句话，“六月杏黄挂枝头，吾立树下涎水流，恨祖不把果树栽，害得我辈好悲哀。”以表达黄杏灿烂，诱人馋涎，人家不予，空自伤心的心境。范老师翻看到后，像越墙行窃的小偷看到一块垫脚石而喜出望外，如获至宝，很快汇报了党支部，说我这个剥削阶级的后代，不甘心失去的天堂，要变天，于是班上展开了接连不断的批判。再加从“积极分子”们那儿收集到的鸡毛蒜皮和变色变味的闲言碎语，终于把我打入了另册。大部分同学知道我是冤枉的，可迫于老师的态度，同我隔膜起来，躲我唯恐不远。我痛苦，失望，可想起可亲可敬的李老师和父母的期望，并没有沉沦，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，只是更加刻苦努力，想用辉煌的成绩证明自己的坚强与成功。然而，我太幼稚了，优异的成绩在范老师铁定的“思想落后，不求上进，不予录取”的断语下是多么不堪一击啊！他断送了我的学习前途，以致文革中受批斗，几乎找不到对象打光棍。若不是“四人帮”倒台，邓小平复出，我必定是阶级斗争这座阴山下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人。

公正的说，范老师工作认真，有魄力，好记性，语文教得还可以，一手毛笔字也算潇洒。可他思想激进，好大喜功，爱显山露水，缺少教师的人格道德和仁爱之心，注定了他在适合的气候下会私欲膨胀，利令智昏，做一些有悖常理常情的事。那时已是“文革”前夕，阶级斗争已天天讲，月月讲，年年讲了，时代的政治气候使他昏头转向。这是我现在才明白的。毕业至今，我一直没见到他，只听说“文革”开始，他高举“造反有理”的大旗，很是“慨而慷”了一番，后来又被斗了个不亦乐乎，从此便销声匿迹了。我真为他悲哀和遗憾。

李老师，我怀念你，因为你爱我，给了我尊严和信心；范老师，我忘不了你，因为你虽然伤害了我但给了我终生受用的教训，提醒我凭良心去工作，以教师的爱心去教书育人。

我难忘我的这两位老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