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玉石烟锅嘴儿

只要思想未遭锢蔽的人，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，更健康，更聪明高尚——更幸福；就是超越了自己，超越了过去。

——题记

静乐君宇中学   赵怀亮

父亲有过一个玉石烟锅嘴儿。

我有过关于玉石烟锅嘴儿的梦。

父亲的烟锅嘴儿是老山玉的，蘑菇状顶端有一些红色的丝儿盘旋着，缠绕着，如行云，似流水，若隐若现。据说，那是从古墓中出土的，吸纳了亡者身上的精气血脉凝化成血色的丝儿。玉本是稀罕东西，贵重物品，再加上有那样的来历，烟锅嘴儿自然就更蒙上了神秘的色彩，更是难得可贵。

饭后，父亲盘腿坐在炕边，有滋有味吸着小兰花，一会儿闭上左眼，右眼盯着墙上的一个光点或梁上的一只蜘蛛；一会儿闭上右眼，左眼眯缝，打量玉石烟锅嘴儿上的血丝，像是在把玩一个件爱不释手的艺术品。那份满足，超然物外，完全忘记了疲劳和生活的艰难苦涩。夏夜，月洒清辉，我们兄弟姐妹在院子里乘凉嬉耍，父亲便小心翼翼从躺柜里取出烟袋，拿着小板凳坐到我们中间，仔细端详一会儿玉石嘴儿，吮一吮，擦拭几下，装上小兰花有滋有味吸起来。父亲是旧社会高小毕业，在村里他们那一辈人当中算是喝过墨水的人，这种时候常给我们讲牛朗织女鹊桥会、诸葛亮祭东风、孔子“弟子三千，贤人七十二”，孟母三迁等故事。他讲得有情有趣，我们听得入迷入痴，有时竟不知不觉进入了甜蜜的梦乡。当时只觉得故事新奇，父亲“渊博”，现在想来，父亲是用心良苦，给我们一些潜移默化的教育。

乡村俗话说“烟火不分家”，可父亲的烟袋从不让人用，即使长辈、贵客、稀客也概莫能外，女人、小孩那就只能望而兴叹了，拿一拿，摸一摸都视为犯禁。一次在父亲有意无意之间，我揭开柜盖故意作出要拿烟袋的样子，屁股上是着实挨了两下的。父亲那样心爱他的烟锅嘴儿，仅仅因为是出土玉，还是另有原因？虽然一直是个谜，但直觉告诉我，那是他的珍宝，不到万般无奈是不会舍弃的。

上世纪60年代初是什么样子，现在60多岁的人都有较清晰的记忆。偏在那时，我和二哥同时考上了县城中学。对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家，这事可来得真不是时候，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，喜更无从说起。母亲长吁短叹，愁云满面，常常背着我们落泪。然而，父亲却显出少有的平静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，只是抽烟更多了，盯视玉石烟锅嘴儿的时间更长，神情更专注了。一天，他早早安顿了家中的农事，说了声“我到崞县（现称原平市）去”，从躺柜里拿出烟袋，凝视了一阵那烟咀儿，破例带在身上，像去完成一件重大使命似的，出了家门。我们知道崞县有亲戚，那里人大多上煤窑，手中有钱，父亲去借贷是自然的。老家到崞县100多里山路，钻沟上梁，蜿蜒崎岖，其艰难可想而知。看着他佝偻的身影，想象着低声下气求人的情形，我们都木然了。

父亲回来是两天后的黄昏，脚步轻松中带着滞重，面色平静中带着失落。他冲大家勉强笑笑，匆匆把一个小包放在躺柜里，咬了咬干裂的嘴唇，然后抽起小兰花来，有滋有味中明显有几分做作。一看那烟嘴，啊呀，咋成了铜的，玉石嘴儿哪去了？那可是父亲的命呀！屋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。母亲和我们几个心照不宣，为了应付、安慰父亲，都只象征性地划拉了几口饭便沉默了。“不要都黑虎着脸，玉石烟锅嘴儿卖了，铜的照样用。老二、老三要上县中了，这是咱家的大事。”然而，父亲是明白人，压抑的气氛中他比谁都心酸，只不过他是顶梁柱，有自己的责任和追求，有应对一切的气度。他很轻松似的话，有如几点清水滴入墨池，终未能化解沉闷与凝重，一股无以名状的痛苦袭上我的心头，泪如泉涌般扑到母亲怀里。

初中三年，1000多个日日夜夜，父亲的玉石烟嘴儿始终在我眼前出现，有时特别分明。父亲忍痛割爱激励我发愤读书，艰苦生活。我决心以丰富的知识到社会中去鱼跃鸟飞，实现自己的抱负，改变家庭的窘困，还报父亲一个更名贵的玉石烟锅嘴儿。然而，当我刚展开理想的翅膀时，“史无前例”的暴雨狂风便席卷了中华大地，我落汤鸡似的败下阵来。来时农村去也农村，“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，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。”我相信，有的是力气，有的是时间，不愁改天换地，不愁成家立业，不愁实现回报父亲的梦。可现实是冷酷无情的，苦于实干加巧干，白天黑夜连轴转，天仍然是那片天，地仍然是那块地，连肚皮都糊弄不了，还奢求什么呢？苦闷之下，我不断翻腾小学初中念过的书，借阅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唐诗宋词之类。父亲对我表现出极大的理解和支持，多熬点煤油也毫不在意，乱七杂八的事尽量不让我做。我知道，父亲有一个永不改变的信条：让世代农耕之家走出断文识字的人，改门换户，吃饱穿暖，过上舒心日子。

1976年金秋10月，四妖净除，百废俱兴，万象更新，一切恢复了正常，一切焕发了生机。我凭着老初中生的功底和捡东拾西的知识铺垫，当上了民办教师，接着转正，农村实行包产到户，家里有余粮，手中有存款，着实叫人扬眉吐气。眼看着日子越过越红火，我堂而皇之地征求父亲的意见——给他买玉石烟锅嘴儿。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没有同意，以少有的严厉说：“好几百块钱，那是刮风能来的？不要说这些没来由的话。我老了，你们弟兄年轻力壮，你又教书，正赶上好时代，有条件，有责任供弟妹上学，培养他们成才。”我一向听父亲的话，但终于于心不忍，便托当工人的表哥做了个有机玻璃的，那铜的实在太寒碜了。可没过几天，这也让我的小凡给摔碎了，父亲干脆啃起了烟锅杆儿，仍然有滋有味吸着小兰花。看着各有所事，成家立业的儿女和活嘣乱跳的孙男孙女，父亲那份自得尽在品味中，那份甜蜜自在笑容中。

父亲啃着烟锅杆儿走完人生旅程，将入土为安时，按照本地习俗，我们弟兄和母亲商量，无论如何买一个玉石烟锅嘴儿陪伴他老人家的亡灵，圆大家之梦，也尽尽子女最后的孝心。然而，时移势异，市场上这种玉器几近绝迹，个人手里的也成了收藏。

哎——，我好落寞。

父亲离我而去已经13年了，可以告慰他老人家的是，三十多年的教师生涯，我一直遵循他的教诲，一直坚持他那种坚韧不拨，自勤自信的精神。我以这种精神教育我的学生，桃繁李实；培养我的弟妹子女，上大本，读研究，世代农家蓬荜生辉。这是父亲的玉石烟锅嘴儿以别一种形式闪耀的光彩，是他别无他求，唯爱人才的信条的结晶。

啊，我终于圆了关于玉石烟锅嘴儿的梦，回报给父亲比玉石更贵重的珍宝，好不欣慰！